我主要绘制地图的地方都是我熟悉的地段。伦敦的地图早已细致得无可挑剔,我所能做的,不过是依照自己的实地探访,添几笔修补与更新。而那些我真正想描绘的地方——韶关、狮山——在地图上却几乎是一片空白。于是我盯着卫星影像,凭借记忆,一条一条地把它们补上去。
然而,一旦动笔,记忆便被无声地唤醒。
狮山的郊外,是满目灰尘与机器轰鸣的工业区。但在那段短暂的大四下学期——也正是中国放开三年疫情封控的时节——我几乎把所有空闲都花在漫步上。我终于能重新走出校门。那是一种久违的自由,也是一种怅然的陌生。我在风尘漫天的乡村与工业区之间走走停停,感受空气、阳光,还有一种模糊的“重生”的气息。如今每当我在地图上画下那一条条路,心里都能重新浮现当时看到的一切:斜阳下的厂房、贴着褪色标语的围墙、被工厂分割得七零八落的农田……
狮山的城区,则是我课余时常去的地方。几个广场、几座公园,见证了太多微小却清晰的瞬间——我记得每一次同行的人,记得谈笑的片段,甚至记得那时吹过的风。
而狮山大学城,那更不必说。四年光阴的流动,几乎都沉淀在那片土地上。无数的晨昏交替、无数未完的对话、无数被时间吞没的小事——都化作我记忆的一部分。
再往前追溯,就是韶关,我的故乡。那座夹在群山之间的袖珍小城,从小到大承载了太多我的生活。每一条街道、每一个转角,都藏着旧日的故事。那是一个人生命中最初的坐标,是无论走多远都无法抹去的印记。
所以,当我坐在远在数千公里外的伦敦,往这些空白的区域绘图的时候,心里总会冒出一个问题:
——我到底该留在哪里?
年初的时候,我曾以为这一年会让我找到答案。但时至今日,犹豫仍在。
文化上,我当然认同留在广东。嗰度嘅语言、食物、人情,都系我最熟悉、最舒服嘅空气。
可与此同时,也有些记忆在暗暗提醒我:不要回去。那些过去几年留下的痕迹——恐惧、疏离、无力感——仍像一层薄雾,笼罩在记忆的上空。我怀念那片土地,也被它深深刺痛。
I love my country, but not the party.
我爱这片土地,也爱生活在其上的人们。
但那份爱并不来自,也不属于盘踞在那片土地之上的权力、旗帜,与口号。
也许我找不到一个可以真正安放自己的地方。但我希望,那些我亲手画下的线,能在虚拟二维的OpenStreetMap里,延续我对故土最温柔的告白。
